新主行思
和秀成
走进阿时主
“那是一方不应该被打扰的神域”。有位作家从新主回来后如是说。
越是这样说,越发激起了我想一探新主的念头。秋高气爽,艳阳普照,正是外出的好时机,与几个好友一道踏上了前往新主的梦幻之旅。
过拉市,翻雄古,过石鼓,沿金沙江边一路溯江而上。江流宛转,村庄宁静,炊烟袅袅,田畴交错,已全然看不出去年堰塞湖留下的满目疮痍。到巨甸小河口往西一岔就上了去鲁甸乡的公路,抵达太平村地界时,路口巨石上赫然刻着:“新主,东巴王故里,天然植物园。”两山夹峙下山路变得更加崎岖蜿蜒,还好全是水泥路面,几乎没什么大的颠簸,越往上走,山上的植被越密;转过一个山头,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被绵绵群山包围的高山盆地展现在眼前,村庄星罗棋布,溪流潺潺,沃野纵横。
下午一点赶到新主村委会。村党总支和绍忠书记、石刘栋老师,还有和嘉龙东巴已等候多时了。他们得知我们要来新主考察,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大家一见如故,自然免不了扯不尽的文化话题,何况这里可是闻名遐迩的东巴文化之乡!石老师为了编写《新主村志》在村中调查了二年多,成了名副其实的新主通。石老师是巨甸武候村人,是应新主村委会邀请而驻村调查的,这种扎实学风值得我们学习。席间石老师向我们介绍了新主的传统文化、自然资源和风土人情以及编写《新主村志》的一些情况。
耄耋老人说新主
吃过午饭,在石老师和年轻东巴和嘉龙的带路下,我们前去拜访村中83岁高龄的杨德茂老人。当我们赶到他家时,家里空无一人,门未上锁。石老师是他家亲戚,带我们进去家里,大家在家里等候着老人回来。不多时,杨德茂老人和他的老伴每人背着一篮猪食草回来了。看着老人精神矍烁,身子骨还很硬朗,完全不像是八十几岁的老人,至多60多岁的样子,我们都觉得很惊讶!
当我们说明来意后,杨德茂老人爽快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请求。老人一开始介绍了新主的历史,新主村是丽江最早解放的一个村,于1949年3月8日召开群众大会,率先宣布解放,比7月1日丽江解放早了近四个月。老人的远祖时是汉族,元朝时在陕西华山,因泥石流,明代迁至南京应天府,后随明军征云南后落户鹤庆,最后迁到鲁甸甸东村。到鲁甸后,向当地纳西族学东巴文,学祭天,随后逐渐地融合到了纳西族里,到他是第八代,现在已经是地道的纳西人了。他家也是东巴世家,父亲和祖父都是东巴,父亲曾当过和文质大东巴的助手,跟随和文质做仪式时主要任务是制作木偶和面偶。他说,他从小时候跟父亲学过祭天经书,跟和开源东巴也学过多种祭祀仪式。
老人说,要讲新主东巴就得从远近闻名的“东巴王”和世俊开始讲起。在新主,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为“阿普熟主”,“阿普”即爷爷,“熟主”为老师,在新主能够获得这一尊称的东巴也就他一个。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小时候师从塔城著名东巴和永公,得到其真传,纳汉兼通,东巴功底深厚,加上他善于创新,毕生写了很多开创性经书;他创办了东巴学堂,弟子遍及鲁甸、杵峰、维西,仅新主一村就有30多人,其中培养出著名的七大弟子(另一说为八大弟子):和文质、东罗、和正才、和建勋、和尚志、杨尚志、和占洋;他是晚清到民国初期东巴水平和汉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是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人物。和世俊去世后,得到师傅真传的和文质迅速成长为新一代东巴大师,杨德茂老人曾亲眼见过和文质带领徒弟做东巴仪式,和众徒弟一同诵经的场面气势宏大,令人震憾。他继承师傅(即祖父)的东巴传承学校,培养了十多名东巴。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中央博物院研究员李霖灿来到新主研究东巴文,住在和文质家,拜他为师,一住就是八个月。和文质帮助李霖灿释读、翻译、书写和搜集东巴经,为此,被国立中央博物院聘为特约编译员,为东巴文化的宣传弘扬、研究做出突出贡献。另外,正如石刘栋老师所言,为纳汉文化交流和东巴文化走向全国和世界做出了重要贡献。和文质、和正才、和才等成为自和世俊以来的又一代具有代表性的东巴大师。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于东巴世家的和开祥,自幼受到东巴文化熏陶,早年投入和文质门下学习东巴和汉文化,成为十里八乡有名的大东巴,后被聘到云南省东巴研究院研究东巴文化。和开祥、和云彩也成为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东巴大师。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时代变迁,东巴文化受大了很大的冲击,祭天和其它祭祀仪式不再举行,东巴大师和文质英年早逝,大量东巴经书惨遭毁灭。虽然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曾进行过短期的东巴文化抢救工作,但在几年后,抢救工作搁浅,东巴文化濒临灭绝。所幸的是,新主的东巴文化深深扎根于新主这片沃土,改革开放后,像和开祥、和云彩等大东巴还健在,珍贵经书也还未完全散佚,这样,新主东巴文化的根脉没有断,只要根还在,一到春暖花开时节,它又现出勃勃生机。2008年,中断58年的新主祭天习俗得以恢复。
杨德茂老人说:现在,新主又有一批东巴水平较高的年轻东巴,像和桂生和他的徒弟和应龙、和嘉龙等。他们已成长为新主东巴文化传承的中坚力量。我相信新主的东巴文化之花必将在新主这块黑土地上开放得更加鲜艳夺目。
东巴传承有新篇
采访结束回到和桂生家已是黄昏,和桂生一家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大家围着坐在火塘边边吃晚饭边听和桂生东巴讲述新主的东巴文化传承经历。
和桂生说:他小时候就跟祖父学过一些东巴仪式,后投和圣典大东巴门下进行系统学习东巴文化,2008年参加丽江教育学院东巴文化强化培训班后,东巴水平有了很大提高。目前有和应龙、和嘉龙等十多个徒弟,除了有几个到城里外,多数都还在家,现在,除服务本村外,还会经常开着自己的面包车带徒弟到外地做各种仪式,最远到大理、楚雄去做过仪式。他说,丽江市捐赠给国家博物院的1000多册东巴经书中的多数是由他和其他几个新主东巴抄写的,2017年12月,他和徒弟和应龙也有幸进京参加了捐赠仪式。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和桂生东巴是新主东巴文化传承学校的当家人,他非常清楚创建东巴文化学校遇到的困难:首批投入的资金很少,他想,如果等到凑足所需全部资金再建校,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于是,他不再犹豫,说干就干,没有条件也创造条件上,在各级部门、村委会及村民支持下,很快便竖起一栋七间两层木结构楼房。然而,瓦还没盖钱已用完,雨季马上来临,他心急如焚,一时没办法,就把家里准备供孩子上大学用的那点钱拿来盖了瓦,过后才跑到市政府找相关领导要钱,当时市领导也一时不好安排资金,很为难,可和桂生真可谓不依不饶,领导看出他批不到钱不罢休的架势,才想办法从另外的渠道协调安排了后续资金,使新主东巴文化传承学校顺利建成并投入使用。
和桂生说:新主东巴文化传承学校每年开办培训班两次,学员除本地和附近乡镇外,有的从丽江、维西、香格里拉等地来参加培训,为传承东巴文化培养了大批人才。然而,很多东巴变成了旅游东巴,绝大多数东巴已投入到旅游市场服务游客,仍坚守在民间为老百姓服务的已很少了。目前,新主还有他和几个徒弟仍留在村子里,继续苦苦坚守着传承之责。其实,他非常清楚东巴进城能得到更多实惠,过上更轻松舒适的生活,但他深深地认识到东巴只有扎根民间这块沃土才会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力。
谈到东巴文化传承,和桂生说:他现在已经是省级传承人,为建设东巴文化传承学校,他带领徒弟们做了很多工作,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但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而且困难也更大。他有几个徒弟是县级传承人,但最近几年传承人补助金也没有领到,留在农村的这几个东巴确实很不容易哪!所幸新主土地肥沃,水资源丰富,气候适宜,种一些烤烟和药材等经济作物还能补贴一些家用,勉强支撑下去。
听着东巴故事,不知不觉中夜已深,和桂生媳妇给火塘里添了好多次柴,和桂生还在给大伙续酒、加盐巴茶,完全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最后有人提议明天早上还得去东巴灵洞呢,还是早点休息好,这样大家才散了。
东巴灵洞现吉祥
第二天早上起来,爬到村头的坡上极目四望,天空一扫昨日的阴霾,碧空如洗,仿佛大地和空气都漂洗过,吸口气进去都感到沁人心脾;炊烟袅袅,新主的第一缕阳光像金子般洒在高鸟山上,使这座神山更显灵光。
吃过早点,和桂生的徒弟和应龙、和嘉龙已经准备好到灵洞做仪式用的东西,我们一行七人乘坐和桂生的面包车往东巴灵洞出发,出了村,道路便坑坑洼洼,艰难前行,不过路还不算远,不用半小时就到了。从公路边到灵洞没有路,要攀爬一段大概有30米左右的很徒的边坡,尽管艰难,我们还是爬了上去。
灵洞外宽内窄,洞口宽10余米,进深有15米左右,洞口处有一巨石占去三分之一左右的地方,妨碍了洞里的活动。东巴们说起这个洞的神奇之处,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是洞顶和洞壁上有东巴经里经常讲到的钟乳石天然成形的大鹏神鸟、白蝙蝠,我们顺着和桂生东巴的手势端详了这些图案,果然维妙维肖,栩栩如生。过后,大家仔细观察洞内各种迹象,有人看出了老虎、牦牛、仙鹤等各种神灵动物图案,形象逼真。和桂生说灵洞原来比现在还大,只是以前巨甸林业局采伐木材时修路炸掉的,现在这块巨石是当时没用掉留下的。
这时,他的两个徒弟已烧好除秽火,于是,师徒三人诵起了《除秽经》,接着烧天香,吟诵东巴经书,祭拜神灵,为苍生祈福。青烟袅袅,经声悠悠,三位东巴在鼓声、铃声伴奏下翩翩起舞,整个洞内充盈着庄严吉祥的氛围。我不禁合什祈祷,默默感恩祖先们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袅袅青烟中,仿佛看到这条筚路褴褛的东巴传承之路依然在历史长河中蜿蜒而行……
东巴之问
从东巴灵洞回来后,感觉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下午,我们去拜谒了和世俊故居。故居已是摇摇欲坠,可能一场大雨就有倾覆的危险,亟待修复。和桂生在为这事四处奔走呼吁,希望得到各方支持,早日修复,不负历史之重任。
从东巴故里回来已经近一个月了,隐隐约约总有东巴吟诵声萦绕于耳际,眼前总浮现出那一摞摞成捆的经书墙,还有一张张饱经沧桑的东巴们的脸谱,他们的表情或悲或喜,目光皆有坚毅之神态,那是信仰之光,也是文明之光。这束文明之光穿越了好几个时纪的时间海才抵达我们手里,我们能否把这把文明薪火传如期递给我们的下一代?扪心自问,仰头问天,或许答案在白郎先生的这段话中:
《道德经》说:“归根曰静,静曰复命”,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回归到根的时候,就能够重新恢复生命的活力。在夜以继日的革新中,祈愿有更多的纳人有这样一个扎根的人文觉醒:继承就是创新,唾弃祖先就是唾弃我们自己。
【作者简介】和秀成,纳西族,丽江玉龙县宝山乡梧母人,玉龙县粮食局工作,业余时间喜欢阅读历史文化,也做些文化调查,发表有数十篇散文、杂文。
